石阁高高的石圈门洞就是进出鱼池街的西大门。

自我记事起，它就只有下层，而上层那一圈围拢的石墙一直让我贫乏的想象空间难以补白。它作为一种符号存储于心中，抚慰我漂泊疲乏的内心就足够了。

我不知道，每天石阁何时醒来。当我背着书包走向学校时，石阁下早已人来人往，脚步杂沓。庄稼人的日子赶着节气忙里忙外，没谁四平八稳地跟着钟摆转。麦子灌浆，玉米抽穗儿，花生开花扎扦，大豆鼓荚成熟……所有与庄稼长势、收获相关的信息都是庄稼人下地忙活的集结号。石阁不需操心这些，只在迷蒙的晨梦中被匆匆的脚步声唤醒，揉揉惺忪的眼，目送远去的背影消失进葱茏的绿野，心里默数那些深浅不一、大小不等的脚印，一天就这样开始。

进石阁，出石阁。那么多脚印不分男女老幼，脚尖顶着脚跟，层层叠叠彼此遮盖，落在石阁下，一天的光阴转眼就在脚印与脚印的丈量中溜走。

渐进午时，一声声蝉鸣戳破阳光的火辣，那一地树影儿也有一搭无一搭地与石阁闲聊。给地瓜翻过秧，锄完玉米垄里的草，锄镰镢锨靠着墙角打盹儿时，婶子大娘们围堆坐在石阁阴凉地儿扯麻绳，做针线，口无遮拦地嘻哈打闹。王家新媳妇凑过来，她手里的针线活儿引起围观品评：“这针脚齐整、匀实，一看就是巧手。”“尖指巧，圆指灵，棍棒指头拙到老。”新媳妇脸微红羞答答地正要开口，冷不防耳旁塞进几句私房话。“哎呀，忘了炉子上坐着水壶，”话音未落，新媳妇一溜烟儿跑远了，身后炸开锅大笑，惊得树梢的鸟雀扑棱棱飞了个精光。吃喝拉撒就是天大的事，妇人们扎堆儿叽叽嘎嘎一阵子，一阵风地旋回家钻进灶火窝，空荡的石阁下只留了一片纷乱的脚印：这双小巧玲珑沾着西山的沙土，那双粗苯大脚挂满洼地的黏土；这双肯定清晨出坡最早，一步一个露水湿；那双说不定早起割了两筐猪草，布鞋底染了嫩生生的绿草汁……一双双脚印袒露着她们奔忙的足迹，一双双脚印就是农家最简易实用的行头。石阁心明眼亮，却不声不响。

热浪滚过街道，午时的瞌睡把石阁的影子揉成扁扁的一团，谁家的麦秸蒲团正暴晒在太阳地儿傻等。毒日头下突然冒出个鼻涕虫，光脚丫儿抱起蒲团往家跑，保准是丢三落四的喜婶儿坐在穿堂风里纳鞋底儿才想起来。

日影西斜，躲过午热的人们又陆续出坡，一阵嘈杂的脚印穿过石阁空落的胸膛，把石阁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。

当那枚泛白的落日像一只暄软的发面饼,慢慢靠近西山顶时，村里聒噪的鸟雀也在斜织的光影中安静下来，西石阁敞开怀抱，开始接纳疲惫归来的人们了。

一个匆忙回归的剪影投进石阁：蓬乱的脑袋、因背着草筐而臃肿的上身、细杆长条的腿，从阁子的阴影里一节一节冒出，走远。接着，三三两两扛镢头、铁锨、锄头、戴草帽的女人，推车子、挑担的男人，驾辕的牛、毛驴和骡子，“踢踏踢踏”，裹挟着田野的草腥和土腥味，断断续续，叩响石阁空洞的胸膛。

“突突突”，一辆拖拉机满载玉米秸，摇摇晃晃闯进石阁，刮擦着石壁穿过。柴油燃烧的浓烟与石阁纠缠着刚散到半空，羊群就远远蔓延过来。飞尘浮荡，羊膻味浮荡。“啪”地一声鞭花脆响炸开了满街浮动的腥膻，放羊的麻五恰好经过石圈门。那鞭声是羊群安全回家的信号吗？麻五瘦小的身影和羊群混在一起涌出石阁。此时，西天那张发面饼濡染了淡淡的橙黄色，被麻五的一声鞭响震落，沉入西山背后。散射的金光透过静止的大云朵们，仿佛蓝灰的天幕上盛开的富贵牡丹。我扛着一筐草磕磕绊绊而回，走进石阁朦胧的暗影，心“啪嗒”落地，骤然放松：到家了。

我一直以为，石阁收拢了人们一天的辛劳，把黑夜的幕布挑起，星星才在远天点亮了第一盏灯。

晚饭后，明晃晃的月光洒满大街，硬梆梆的土路像泛着层水银，路面仿佛升高了许多，脚落地的瞬间总有虚幻不踏实的感觉。白天那些具体可感的石屋、柴草垛和老树，迷梦似的有些轻飘。石阁和黑黝黝的影子混成一团，像瞌睡的怪物蹲在街头。我们追逐戏耍的脚步声，不知是否搅扰了它的美梦。我每次都冲刺般地闯过它的黑影，冲进月亮地儿，我总担心它黑洞洞的背后有妖怪猛然窜出来，一把揪住我的脖领。

上学、工作，兜兜转转那么多年过去了，我追着飘忽不定的生活一路进发，而今猛然回头，却发现自己早就把石阁丢进了静谧的月光。

“泰安神州正西大路60里名曰鱼池……壹亩受价银四钱五分……施地人×××……立碣，此照万年不朽”，“大明万历十五年岁次丁末四月初六吉日立”。前年春天，当我通过网络搜到鱼池古街的“创置道路”石碑时，心盛地回到离别二十四年的老街，却没见到石阁的踪影。

石阁东去几十米即是我家老宅，它应该就在街头默默矗立，迎来送往那些忙碌的身影。“拆了。”胡同口，90岁的老人靠着老石墙留给我两个字，转身蹒跚而去。我在石阁曾站立的位置失落地乱转，那些脚印茫然无措，像大雨临头却无家可归的孩子，

街边苍老的石墙院内悄无人声。500年寥落的光阴，谁能抵得过？我以为它能收敛所有过往的脚印，存贮岁月于心。岂料，它在我这个过客面前，也丢失了自己。